五月的城墙,六月的客船,回望玄武烟雨,仍然有无数吉光片羽,在眼前和心上飞翔。
这一届工作坊最初吸引到我的,就是钱锋的莅临。网上流传已久的“石头课”,像是女娲补天剩下来的那一块五色石,又在人间现了身。
有趣的是,亲近母语的这一堂课,是以“蝉”开始的——正是去年上海植物园夜游导赏上岗的题目。
纵然我曾经读过法布尔了解蝉的蛰伏年限均为质数且最长可达十七年,也背过“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怎的从来没有尝试以此对比东西方文化?
西方人对蝉进行解剖和观察,中国人则把它呈现在字纸上,并含着它进入坟墓。
蝉与禅。
高洁的表征与黑暗里的苦工。
这是东西方两种不同的思维传统,没有优劣,只有不同。
钱锋提到一个孩子让人一愣的发问——“为什么会在同一时间看到蝉的一生中三种不同的形式——若虫,成虫和蝉蜕?”
我简直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一直琢磨下去,并且想象那个提问的孩子的表情——那是一个孩子面对未知的世界纯粹的惊奇。
不仅仅是原生态的生物,越有根本性的哲学,也越是能被孩子直接认识。
“埏植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这是瓷课程里说到揉合陶土做成器具,有中空的地方,才能当做盛水的器皿。人生至简至深的道理,就在手作瓷器和研读经典的结合处,缓缓汇入了孩子的心泉。
钱锋对“万物启蒙”全课程的定义,是人和世界如何妥善相处。
当一个人深谙“万物旋律的秘密”,自然而然地,一切就会妥善了。
很多时候,师生在一起,不是简单的提问和回答,而是彼此的点燃和映照。
做为老师,最需警惕的是“一望而知的教育”,因为那其实是“一无所知的教育”。
我觉得,他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有着一望无际的真诚。
一首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其五》,本来是我少年时就爱上的景致:
黄师塔前江水东
春光懒困倚东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
可爱深红爱浅红
多少个春天,遇上桃花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一句。
然而,直到爱朝节气课的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些个深深浅浅的红色,是在一位僧人墓
前绽放的。生命已随江流东去,而新生的美艳,依旧不由分说地落在杜甫苍老的岁月里。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时代——唐朝,也是最光明的季节——春天。
杜甫大概不曾料想,他家传渊源锤字炼句造就的韵律感,会潜伏在每一首律诗和绝句里,比浣花溪流传得还要长远。
或者他虽有此自信,只是国破山河在,稚子色凄凉,扑面而来的生活,只能允许他有一点儿时间,在独步寻花时交织他的心情。
现在,爱朝的吟诵响起来了,一千年前锦官城外的东风,又在石头城里吹了起来。
那一天的爱朝身着一袭锦缎旗袍,像是自然笔记里的一朵花。为什么一本自然笔记必须是“我”的呢?因为只有在“我”和对自然的对话里,孩子才能安静地找到自己。成人总是要面对尘世诸多的纷扰,所以,能在自然里照见自己,是一种难得的童子功。就像杜甫在千难万难之间,仍然看得到深红与浅红。
想像爱朝的课堂,好比古诗十九首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的菜园子,孩子们有的像一枝施施然的藤蔓,有的像一丛欣欣然的菜花,多少亮闪闪的真实。
从昭明太子起,不知有多少人和陶渊明有过不期而遇的开心?
这次晓丹带来的,也是陶渊明,一句一句为大家解读笺注,正是“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历代读书人的一点灵光,都汇集在对先贤的解读中了。
诗词是有源头的,读诗是有讲究的,但是大师一般是不讲小学课本里的诗作的,因为那些都是易感而难讲的篇章——一眼就看懂了,一点儿典故也没有,让大师们说些什么好呢?
也好,这些仿佛是天造地设的诗歌,就让它们保留原来的样子吧,自由自在,自成一体。
但是你知道,所有的自由,无一不是带着镣铐的舞蹈。没有格律之严,就没有名家之高。
那些不能从背景从典故从字眼去考证的诗篇,就让吟诵去寻觅它的美。
(话说,从前最怕的就是语文家庭作业布置的是翻译唐诗,如果老师们都家解到韵律是诗歌的经纬,可能以后孩子们的作业,就没有这一条了吧?)
当小学生变成中学生,然后变成大学生,进入中文系,这时候的学生该怎么写评论?
晓丹说,不要写五千字的,只写两百字就好。
因为五千字的可以随便抄,两百字的就得自己写。
听得大家都笑起来。
站在大学的讲台上,发现当今的学生并不那么爱自由、爱智慧的时候,该怎么做?
晓丹想做的是,帮助孩子们发现更大的世界、寻找更多的惊奇,从而形成更多的领悟,不仅仅在诗话里,也在人生的选择中。
要说这两次工作坊里的遇见,真是各有奇妙。钱锋的演讲过后,大家几乎是失语的,
有那么一两分钟都问不出问题。而在看云的课上,大家都跟着她手舞足蹈起来,从“解落千秋叶”到“三军过后尽开颜”,从孔子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耳”,到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面读,一面笑,一面沉思。
平平仄,仄仄平,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入声字穿插其中,一首一首读下去,在找回失落百年的韵律感的过程中,也找回了生命的能量之源。
吟诵越听越顺耳了,更好听的,还有看云讲的故事。
“我们那个老师的老师说过的啊——”这是“子曰”的悠扬。
“吾家先生出来也——”这是邵雍的排场。
“你回去读书吧,打仗的事情我们来做。”范仲淹对十八岁的张载说。
虽然说,故事里的事,有时说是也是不是也是,但是——古人留下来一点儿东西,多不容易啊。所以孔子立了一个规矩:“古人留下来的东西,有疑存疑,有阙存阙,现在不明白的先留着,将来考古有发现,就会明白的。“
每每在这样超越时空的对话里,感受到因传统而生,亦因传统而存的一种深切的尊重。
那是一个在传统中长成的中国人,无论面对前贤,今民,还是后辈,必当持有的态度。
尊是杯酒相邀,重是挑担上路。总得先有人与人之间的扶持和欣赏,然后能有文化与精神的传承和发扬。
比如小安一首手指谣生动活泼,却担心会不会冲散了课堂的效果;晓艳鼓励孩子们行走河洛,画成地图,见证历史的迁徙。吉文辉先生治典多年,不忘时事,孜孜求解和谐二字——和是大家有饭吃,谐是大家能说话。
听,从栖霞山下,到櫻洲书院,时时传来的清越之声,都是天地君亲师的教诲。
山光水光,和人们的眼光相接就成了风光;
国学科学,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才是终身的学习呢。
传统文化是多元的,才会是丰富的,是包容的,才会是有活力的——这是一个多么良好的生态模式。
不论从何种角度入手,文字、诵读、手作、老故事、全课程,学的是文,做的是人,一生爱好,不厌详求。
感谢亲近母语让这么多人心得以亲近,衷心期待再一次遇见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因为我知道啦,那儿的每一盏灯火之后,都有一个最最可爱的人。
上海 百家游学会 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