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点灯人教育 发表时间:2015-12-14 09:49:52
编者按
包括《弟子规》等蒙学教材与儒释道经典在内,中国传统文化很可能在全国范围内重进课堂。师资匮乏、教材匮乏、教法单一……怎么破?更根本的问题是,百余年来,对传统文化的争议至今未歇。中华经典为什么要进校园?怎么判断经典文化对孩子的成长与21世纪文明的影响?
2015年11月29日,在浙江敦和慈善基金会的资助下,“亲近母语研究院”在南京举办了“首届儿童传统文化教育论坛”,我们选刊台湾慈济大学宗教与人文研究所所长、元亨书院院长林安梧教授的现场演讲,供读者参考。
中华的经典文化,跟21世纪的人类文明关联在一起。过去三四百年,整个人类都在追逐现代化,21世纪跟17-20世纪不同。尽管现代化在华人地区并未完成,但对现代化之后交织而成的新世界,人类已经从20世纪中叶开始反省其中的问题,比如对生态等造成的严重破坏。中国人作为世界公民的一部分,要参与人类文明,必然要担负起责任。“培养有中国根基的世界公民”,这个概念非常恰当,多元开放。
在整个华夏文化传统里,《论语》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部书是孔老夫子跟弟子及当世人交谈的记录。我曾写过“《〈论语〉与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文明》”一文,认为《论语》作为一本“交谈性的经典”,跟一神论的“启示性经典”不同的是,强调人在天地之中,以其道德而参赞企慕于道,人与人、人与上苍、人与内在灵明、人跟动植物等整个存在的世界有其关联互动。其重点在人的内在德性践履,由此尽己而知人、尽物而知天。这个时代还需要读《论语》吗?当然。这一百年,是一个“胡适之”年代,不知道往哪边去。我们现在慢慢知道往哪边去了。
整个人类文明中,最具天地意识的是咱们,最具有历史意识的也是咱们。很独特,我们把大自然跟人文联系结合在一块,从不割裂。但一百多年来的教育、学术各方面,我们是以西方启蒙以来的发展作核心。
西方启蒙以走出神的殿堂,进到人的世界,作为整个思想坐标的起点。知识就是力量,是功利追求的一种动能。中华民族不是这样,是合天地人我万物为一。
打个比喻。筷子是非常糟糕的叉子,努力把筷子削尖了插,错了,筷子是用来夹的。一百多年来,就因为这样误解着传统,把很多东西上纲上线,错误地理解自己,没有文化多元性的概念。多元才能够谈一统,才真正能互动融通,调节才能够存在。现代化最严重的问题,就是都整到一元上来。这并不意味着就不用叉子,我使用筷子也使用叉子。美国也是这样,有其他族群,日本人、台湾人、澳门人、大陆人,他要尊重这种多元。
但我不同意说西方哲学是知识的,中国哲学是体验的、没有知识性。我们的知识构成方式跟西方知识构成方式有不同。中国乐器一样可以演奏贝多芬,有可以融通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内涵。
叉子是主体强烈侵入客体,控制客体。筷子是主体通过一个中间者连接客体,构成整体,达到均衡和谐才能举起客体。你可以了解,叉子有什么优点,筷子有什么优点,各自有什么缺点。
我认为,一切以叉子为主导餐具的传统,很难远离以主摄客,很难远离霸权思考。西方现代性最重要传统后头是一神论的宗教传统,以及以人的权利为核心的政治社会共同体构造的传统。希伯来宗教、古希腊以来的传统,构成的古西方文明,有独到之处,也有限制。
我们讲天人物我人己通而为一,有独到处,同时也有限制。就语言文字来讲,我们跟西方的表达不同。罗素到中国来,发觉中国语言这么美妙,没有阴性阳性,没有时态的限制。这么简单,为什么不会搞错?我们是图象性的符号,来表象语义,与西方以符号获取语音,来把握意义,有很大不同。
民国初年居然有一批人要把汉字彻底废掉,用拼音文字取代美妙的汉字。一直到1970年代,台湾大学某位教授还提出一定要废除汉字,说用罗马字有助于输入法,有助于电脑与网络的发达。但汉字输入法就已彻底解除了这个问题。
技术发展过程中,我们往往没想怎么去克服困难,就认为是文化不行,这毫无道理,犯了方法论上的谬误。认为只有一神论文明、原罪论文明,才能有民主法治,这种论点到现在居然还在华人世界传播。实在荒谬。
如果读过洛克的《政府论》,请问洛克是性善论者还是性恶论者?霍布斯讲人性如豺狼,请问他是君主专制的拥护者,还是现代民主的拥护者?人性的善跟恶,跟民主法治并没多少关系,不能扩大论述。
谈继承文化传统,读书要够广,思考要够深,用功要真的深厚才行。父亲如果偷了羊了,孔子说,我乡邻里正直的人不会去告发,会告诉父亲说不该偷这个羊,我们把羊送回去。如果羊肉吃掉了,买一头羊过去,买不到,想办法跟所有者说,总可以解决。如果实施连坐法,不告发全家都会受罪,这可能会告发。
开学时,你的学生张三偷了李四一百块钱人民币,请问,你会把他告发到少年法院去吗?调查清楚后,要张三写一个悔过书,道歉,还钱,郑重起见,把家长找来告诉他管教好,了事。这是教育的原则。《论语》中“父为子隐”那一段,应作如是解。
人权跟人伦并不违背,如果只有人权没有人伦,这个人权必然是斗争的。我们通过学习,知道天地人我万物的关联,知道生命的源头来自祖先,来自天地。我们上面有前辈、有圣贤,生命有一种回到根源的喜悦,学而时习之。学则效法,学则觉也,这样的觉醒,让我们不只是一个自然生命,而是一个自觉的生命,所以不亦乐乎。
君子这个概念,原先也是居上位者为君子,孔老夫子做了一个革命性的转换,君子不只是居上位者,而是有德行者,人格自我完善者。人不知而不愠。职务有高低,人格有品级,职务低者人格也可能更高。
台湾的“立法委员”整天吵,但在台东市有个卖菜的老太太陈树菊女士,她把自己挣的钱捐给了很多贫困的人,几百万。我看她的人格远高于多数立法委员。教育最重要的是人格完善,而人格最重要在人伦,人伦又是放在天地人我万物之间展开的。
人伦不是法权的概念,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爱和网络。弟子无规,所以需要《弟子规》,弟子有规,可能又觉得《弟子规》规过头了。国家昏乱有忠臣,六亲不和有孝慈。老子一直从反方来想问题,这是一种否定性的思考,极有启发性。你觉得你家太小,道家会说你家的东西太多。这一种思考方式,教育中当然要传达出来。
就儒家而言,文天祥难道不知道大宋气数已尽吗?他为什么要坚持。这就是花果飘零下的灵根自植。有人说,崖山之后无中国,错了,崖山之后,中国会继续复兴,中华民族最艰苦时,有多少仁人志士仍然坚持……
我们要慢慢生长,从一阳来复到三阳开泰。读中国古典,经史子集,了解中国历史,要有一个总体的厚度,真正的高度。
有人认为,这些东西未免太高调,太理想化了。不,它们在民间生长着,又显得很平常。君子不是前呼后拥的,平平常常,做其所当做,为其所当行。居陋巷,也能安贫乐道。真正的经典所在,在这儿。
为什么《史记·世家》会强调泰伯?没有泰伯就不会有周朝,不会有周文化。依周朝制度,王位是传给嫡长子,周国慢慢兴盛,依照立长的传统,会把位置传给老大泰伯,但泰伯邀请了老二仲雍避位,去江南创建了吴国。周的王位就传给了老三季历,再传给姬昌,就是文王,到了武王,才有伐纣。建立周王朝。这对中国民族非常重要。
这些东西从哪里生长?从家庭人伦长出孝悌仁义。中国文明最注重家庭教育。孔老夫子是人类文明最早的素质教育与通识教育的提倡者。孔老夫子的六艺之教,“礼乐射御书数”,“礼”说的是分寸节度,乐说的是和合同一,射是指向对象的确定,御是主体的掌握,书是典籍的教养、数是逻辑的思辩,这是全人教育,是回到总体的根源性的教育。
我们这一代人年纪稍大了,有人绝对不用手机、不写邮件,我一定会用,方便。但我要用书信的写法,有些东西要保住。人类求方便过头,常道守不住。道家告诉你,常道守住了,不要上纲成一个不可逾越的教条,会违反人性与自然,所以道家对儒家有一个反思。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学习地的具体生长,地朝向天,天有日月星,代表高明而普遍。但把理想太上纲,会出问题。回到道,道是总体,引发自发和谐的动能,叫道法自然。
这个道理非常好,谈儒家要不要谈道家?要不要谈佛教?当然。佛教已经彻底中国化,佛教在印度现在遍地难寻。佛教是印度传统,但反印度教,强调众生平等,到中国,马上跟“人皆可以为尧舜”一拍即合。佛法从出世间法,变成不离世间觉,佛法跟道跟儒差十万八千里,居然都融通了,这个民族的文化融合力很伟大。
犹太教、伊斯兰教等宗教在中国也统统有位置。到云南贵州看,很多清真寺,看看对联,还以为是儒教。都已经变回儒了。一切话语都会落在争执之中,但还有超话语的存在本身,在人文间能安顿。一神教是信靠那唯一的神,儒释道是教化自己,教化我们自己的身家性命。一个是“信靠的宗教”,一个是“觉性的宗教”。
就儒而言,作为一种宗教或教化,当然叫儒教;作为一套学问系统,叫儒学。有人说,儒家具有宗教精神,但不是宗教。儒有没有教典?四书五经。周公孔子就是教主。有没有崇拜对象?敬天法祖,礼拜圣贤。有没有教徒?有,凡君子立身者都是教徒,是发散性教徒,不必登记。
筷子叉子都叫餐具,你不能拿叉子的标准来看筷子,说筷子不是餐具。这样的教,当然最平和,最具有度量能够包容不同宗教的教,因为教多出元,而道通为一。
我们刚刚已经在演讲中阐述了生命三个维度:自然天地、血缘亲情、圣贤教育。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生命的立足之本在仁义礼,落实在礼,是一个具体规范。知仁勇三达德,仁是感通,义是形式或法则,知是清明的脑袋。我们必须用现在的生活话语,鲜活地去诠释古代典籍的语汇。
道为根源,德为本性。我现在用的麦克风,有它的构成原则,这叫麦克风之道,构成麦克风后有它的功能、性质,叫麦克风的德,我现在跟它相处,要回归到道德的方式,合适的方式。太靠近嘴巴,快把麦克风吃掉,发出巨响,你的耳朵都不清楚,麦克风也很“辛苦”。纸杯有构成纸杯的道,纸杯只能装70度以下的水,如果用它装120度的开水,就不道德,就受到反抗,它就开始释放毒素。所以,我们的道德不是西方说的一种强烈规范,而是“道生之,德蓄之”。道是一种生长,德是一种涵养,顺着根源的生长和本性的涵养叫有道德。儒道两家还要分派吗?那只是学术区分,生活上只有儒家没有道家,不可能。我们每个人既有儒家又有道家。
我二十多岁就曾写过一篇文章,叫《迈向儒家型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可能》,一直到1990年代才可能发表,马克思主义是人道主义,可与儒家融通。我的副标题叫做“革命的实践、社会的批判与道德的省察”。革命实践讲的是老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讲的是新马克思主义。道德的省察是谈儒家仁义之道,结论是必须要有道德的省察,革命实践与社会的批判,才不会出严重的问题。
思想不是单方的,诸位老师做真正的读经教育,希望也是在多元中互动中融通生长,回到天地、回到生活,我们必须经由生活、生命的体验,验之于体,以体验之,这样的过程才能够生长。千万不要误以为就以那些儒家经典作为主体,其他都排除,不是这样的。中国文明发展不是这么样的长法,有主体但从来不排外。几百年间,佛教传进来,道教成长了,六经一样在传行。北周之后,隋代的文中子王通培育了房玄龄、杜如晦、魏征,这些学生在历史上比老师都著名,是贞观之治最重要的能臣宰相。
在座的老师培育的学生,二三十年后也一样参与到整个民族文化,可能成为整个中国政治社会共同体的建构、调节、改革、迈进最重要的参与者之一。你的事业重大。经史子集当然都要,但不能局限太小了。生活的经验,生命的体验,概念的反思,理论的建构,回过头来再反思,再辨析。就在这个过程里,不断互动融通和转化。这样去读孟子、论语、老子,都是活的。
大丈夫居于天下,居于仁也,有政治关怀就宽广,有分寸理解,就有位置,就是利天下,立于礼、行于义。放在整个历史维度上来看,儒学一直在变迁,儒学诞生于周代,从周公到孔子到孟子,大行于两汉,复兴于宋明,再生于现代。
现代可以说是儒学第三波或第四波。周代是中华封建人伦为亲的大一统格局。民国以来发展到现在,是以民主宪政为追求。孔子完成了第一波革命,第二波革命则是在暴秦之后汉帝国建立起来,这时已经不再是春秋大一统,从原来的五伦转到三纲。相对关系变成绝对的服从关系。
现在谈儒学兴复,当然要有批判意识,我不主张三纲,主张五伦。到1911年,孙中山开始了民主革命,强调不能再是帝制时代的三纲,也不能只是春秋时代的五伦,应该是社会正义。这部分非常重要,必须要去做。
传统儒学在社会实践面临的困境,我写过一篇有趣的小文章,叫《孔子与阿Q:一个精神病理学式的探讨》,鲁迅笔下的阿Q是那时国民性的表征,我做了个精神病理学式的理解和诠释。原先孔子开启的儒学强调道德的社会实践意识,显然时代并未真从宗法封建,从皇帝制度中解放出来,在此两面向的纠葛下,道德的社会实践意义无法畅快地发展。内圣通不出去为外王。
中国传统社会儒学逐渐走向内圣之学,这并不意味永远停留在这儿,也有崭新的可能。
原先整个社会结构,现在必须转到新的现代化的契约型社会,现代公民社会才能够慢慢发展。所以我强调社会公义为核心的道德学,不仅是心性修养。否则,最后又回到民国前,或民国时所反对的对象的那一端,太不值。
但是,批判地继承转化和发展,不是拿西方来批判,而是有一个更超越的标准来看待多元互动融通。公民儒学社会实践是要从原先强调道德创生论,进到社会正义论。公民概念很重要,公民不等同于天民,不等同于人民,天民是自然人,大众是大众人。目前公民观念很薄弱,我并不主张大公无私,而主张公私分明,当然要承认私权,得要有公民维度。
很多朋友跟我说,台湾社会非常好。这30年来有点进步,为什么?台湾社会的公民意识很强。管小事,免生大事,是社会点滴工程。这就是佛教宣称的做功德,问清楚后,他收的钱就不会放到自己口袋里。说得分明才能放下,说不分明叫糊里糊涂。修行是修得喜怒哀乐分明,不是修得面目模糊,见到大师就磕头,希望大师摸头发财,没这回事。佛教要改革的,有些“大师”一看到人就往地上一看,你怎么还没跪拜呢,这不对。应该敦促佛教以后不要对师父行跪拜礼。行作揖礼就够了。我反对复兴传统又来一个顶礼膜拜。除了像结婚大典这类。一拜天地,表示我来自天地,二拜高堂,三夫妻交拜,代表夫妻协心。拜也不一定叩首。现在的婚礼喜欢胡搞,热闹有余,仪式意义都没显示出来,这些都应该改革。
不合理的修养是不对的,合理的修养,得把制度处理好。道家有时被解释错了,说心静自然凉,其实自然凉才容易心静。道德到最高境界时,也有可能是人类制度出很严重的问题了。六亲和不会有孝子,不会凸显出来。我父母生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如果现在问我爸爸妈妈谁比较孝顺,他们会说分不清楚。我兄弟姐妹跟父母亲关系都很好,这就是自然。良善风气养成,文化的滋润,以及制度的构造多重要,把这些东西拿掉了,光背经就会好吗?不可能。
公民社会的现代修行,不必参禅打坐,不必上师灌顶,只要做你该做的事。现代公民社会的公民道德观,跟传统社会传统文化里的经典智慧是相当的,这与“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达道”是相通的。
在现代化发展里面,我们要扮演积极参与人类文明交谈的事,人类的文明很少像我们这个文明这样,尽管我们曾把它批得一文不值,它仍然还是厚德载物,生生不息地生长着。我到中国大陆来交流已经第25年了,大陆正在上升中,中间遇到很多问题,我还是很乐观,我期待在人类文明发展过程里,中国文明可以扮演重要的角色。中国走向世界,不要称霸,要“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行王道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