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宇：我与我的乡村学生 | 阿里巴巴公益大会主题演讲

我从黄河几字湾上方、内蒙古西部的大草原，到杭州，跨越了 2200 公里的距离，用了 10 个小时；

我从沙尘暴肆虐的乡间、县城，迈出家门，看见三亚湛蓝的海，看见杭州美丽的西湖，感受香港浓厚的文化气息，看见那么多优秀的人的努力和修养，用了 3 年；

我从一名普普通通的、不曾被人关注的乡村教师，到荣获 2016 届马云公益基金会“乡村教师奖”，用了 14 年。

大家好！我是来自内蒙古巴彦淖尔临河区丹达木头乡总校的牛宇。

很荣幸今天在这里跟大家分享我和我孩子们的成长和改变。

当然也很紧张。因为在中国，像我一样的乡村教师，有 300 万。她们散落在祖国各地，各自默默无闻，也各自熠熠生辉。

我自知没有资格代表这个群体，但我相信，我们对孩子的爱，是一样的真挚。

14 年前，我大学毕业正心高气傲，永远忘不了第一天去乡村学校报道的画面：秋雨过后的校园泥泞不堪，老师们穿着雨鞋上课，满裤腿的烂泥，没有人会讲普通话，孩子们的英语都是带着方言味儿。我心中的教师形象一落千丈。

女教师宿舍在一排摇摇欲坠的平房中间，我刚把行李放在下铺，就被同屋老师扔到上铺，说睡上铺好。我误以为大家不欢迎我，问了才知道，宿舍老鼠肆虐，下铺睡觉经常被老鼠爬上来打扰，她们习惯了，担心我会被吓坏。那一晚，我也真的被吓坏了，老鼠啃咬东西、打架声让我一夜不敢合眼。

乡村，给我的第一印象如此深刻，我的内心此后很长时间充满着抗拒，和大多数的年轻人一样，我们总以为生活在别处，眼里只有自己。我“看不见”孩子们，他们也离我远远的，眼神里有畏惧、有羡慕、有好奇、有自卑。

走过最初的艰难，我习惯了老鼠打架，学会了生炉子打炭，半个月回一次家不觉得难熬。但教学上大大小小的问题开始出现：

没有人告诉我，我只能一边请教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一边实践，一边回忆我小时候的老师是如何做的。

渐渐地，课堂游刃有余后，我沾沾自喜，教书没什么神秘的嘛！

可是，就在一个灰蒙蒙的冬天的早晨，期末复习的紧张阶段，我像往常一样抱着一摞厚厚的考试题进教室准备复习，仿佛大梦初醒般看见了孩子们被没完没了的数学题、英语题、语文题、科学题轮番折磨的没有半点生气。他们动作机械、目光呆滞，无意识的应和着我：“是”、“好”、“对”。

我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教育是这样的吗？

于是，我当时决定：放下测试卷，全班去操场踢足球！

孩子们怔怔的看着我，我将这个决定重复三遍，教室里爆发出很久没有过的欢呼声，大家抱着足球冲向操场，甩开膀子踢起球来。大冬天的，孩子们穿那么少，满头大汗，那么开心，我觉得我应该改变些什么了。

改变的意识有了，怎么行动？又是一片迷茫。

乡村学校规模小、教师少、学习机会少、根本没有教学研究的氛围。可是，我内心有种非常强烈的声音提醒我：我想做让自己和孩子们开心的教育，想做滋养和呵护儿童生命的教育。

▲ 牛宇老师和学生们

乡村孩子天生缺失太多东西，在应试教育中，他们走出大山的机会微乎其微。我们每年送走一批毕业生，满心期望他们有个美好光明的未来。可是，现实是，没过几年我们就会痛心的发现，小小的他们陆续辍学，有的务农，有的学手艺，还有的打工或当起小商贩，男孩要为娶媳妇做准备，女孩寻个好人家等待出嫁。他们见到昔日的老师眼神躲闪，路过学校时步伐匆匆......

每每这时，我心里非常难过。

乡村孩子的未来在哪里呢？

往远处看一眼，我竟看到我的学生成人的模样，因此，当下给他们什么，显得那么重要。

但是，到底该怎么做呢？我阅读专业书籍、报名线上课程，从学习形式和课程设置入手，一边用阅读浸润课堂，一边想尽办法，让孩子成为课堂的主导者，我来组织、引导和启发，可是孩子们习惯了老师高高在上、控制全局，忽然变成要他们自己解决学习任务，站在课堂的正中央，要自己学会合作、探索和研究，非常困难。

千辛万苦争取回来的书，他们不主动读，读了上台不说，说了也含糊不清；学习任务分配到小组，讨论变成了争吵；为了得到分数不惜撒谎；小组集体排斥后进生；表现优秀的同学来抗议退出小组，说差生影响她的成绩；抓了阅读，顾不上教材，教了这个又忘了那个……

新路，充满沮丧、挫败、迷茫、徘徊......课堂改革是如此孤独、痛苦。

同时，我也很清楚地意识到乡村教师的路有两条路走：一是找关系，回城；二是安于现状，等着养老吧。我该走哪一条呢？

直到 2 年前，我荣获了马云乡村教师奖，在三亚颁奖典礼第二天的重回课堂上，我问了马老师一个问题：您认为一个优秀的乡村教师是怎样的？

马老师说：“选择让老师们来三亚，是因为很多乡村教师没看过大海。大海带给人想象，没有想象力的老师教不出有想象力的孩子。”

那一刻，突然让我意识到了，获奖，是一种入学！获奖，是一个起点！获奖，是再次出发。

马老师所说的大海，并不是单纯指大海，他想告诉我们，真正高远辽阔的，应该是乡村教师的心。

当天晚上，我整晚没睡，用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思考这个奖的意义，思考马老师的话，思考我今后的路。

我的孩子们既然走不出大山，我就用阅读，带着孩子们去看那五彩斑斓的世界！

也将自己的专业化发展之路定位为儿童阅读推广和儿童阅读课程化研究。

从那以后，我和马云公益基金会提供的资源和渠道建立密切的联结，在保证我和学生有充足的好书读，主动寻求学习机会，我和福建担当者基金会申请好书，我加入“亲近母语公益”支持乡村教师的“星星点灯计划”，跟着全国研究儿童阅读的老师们学习。

（2017年，牛宇老师申请加入星星点灯计划，成为我们的项目教师）

我逼自己读书，逼自己成长！

前年我读了 52 本书，去年读了 93 本书，今年已读完 77 本书，独立完成了近 100 套儿童阅读课程包；我逼自己写作，教学日记、读书笔记写了 24 万字。三年来的语文课也基本改成了阅读课——诵读、整本书阅读、主题阅读，图画书阅读、演讲、写小说、表演......我班上四年级孩子的阅读量平均每人每学期达到 150 万字，远远超过新课标对六年级学生优秀阅读量的标准。

其实，我们读的根本不多，但是，如果我和我的学生没有这种被激发和被看见，这些数字可能永远是“0”。

每次出差和学习回来，我都会和他们分享我的所见所闻。学习《香港》那篇课文，我告诉他们我曾在太平山顶上看到的维多利亚海港有多么美，学习《饮湖上初晴后雨》那首古诗，我和他们细细描述我眼中的西湖......他们安安静静的听，眼神里泛起光芒。

每年暑假在杭州师范大学的学习，是我这两年的乡村教学工作一股非常强劲的推力。我不仅可以和很多著名的学者、专家和老师们学习专业知识，建立更高的格局和认知，最重要的是每次的暑假集训营里，我们获奖教师之间的交流弥足珍贵，彼此倾听各自的苦恼和欢乐是再好不过的学习了。每位老师身上都带着一团温暖的火焰和一颗纯粹的心，我们在每个人的故事里找到教育的信仰和力量。

那个全校最调皮捣蛋二年级就嚷嚷着要退学的孩子，现在每天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

那个失去父亲陷入痛苦中的男生，一首诗在全国小学生诗歌大赛中获奖，作为内蒙古唯一一位获奖的小学生，现在已经是学校有名的“小作家”；

那个记不住自己到底是9岁还是12岁的孩子，被多所学校拒之门外，现在主动忽上台做读书分享，有一次分享的书是《红楼梦》；

那个不满足看童书，喜欢看我的教学用书的女生，现在已经学会写教案，给全班上课了......

有天中午吃饭，一个女生嘴巴里嚼着一块馒头，忽然对我说：“老师，我发现一个问题，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但是看书这件事，好像只有好的一面，一点坏处也没有。”说完甩甩头，眼睛盯着远处，继续嚼馒头。

一天傍晚，两个女孩来办公室聊天，小嘴巴拉巴拉不停说话，忽然一个女孩若有所思说：“我将来是要考师范学院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觉得，教育，是一种乐趣！”我心里一惊。

我曾经幻想过很多次的美好画面，就这样一一实现了。

我把学生的故事讲给别人听，受到邀请到城里上公开课，乡村教师和孩子被请到城里上公开课还是头一回。那么多校长和老师做了半间教室听我们上课，他们惊讶于这群乡村孩子自信的微笑和流畅的表达，而事实上，这节公开课是孩子们自己设计的教学流程，他们讨论决定要怎么上课，要给城里的老师展示什么。

课间操，城里的孩子大多数在走廊打闹玩耍，瘦小的他们在角落里安静看书，老师们都以为我刻意安排了，只有我知道我什么都没说过。

我不知道我们终将抵达哪里，只知道，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

乡村教师，乡村孩子，天生困重重。但是，我们深深知道，控诉、抱怨、和眼泪无法帮助我们赢得美好的未来。

我认为一粒饱满的种子恰恰只有撒在乡间的泥土里，才会长的更自由、更健壮。教育于我，已经没有乡村、城市之分，只要面对孩子，我就要用心爱他们。

没伞的孩子，就要拼命跑，贫穷和偏远并不能限制我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何况在我们奔跑时，还有很多人在为我们加油助威！

我们有的被看见，还有很多没被看见，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通过教育、经由孩子，看见自己，弄明白了生命的终极意义，闻到人性高出那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花朵的香气！

最后，请允许我对马老师，对马云公益基金会说一声感谢。这不是一句客套话，这是我们每一位马云乡村教师奖获奖老师的心声。因为在这里，我们找到了温暖的、深切的、久违的归属感。我们所有老师会记得 2016 届获奖教师结业典礼上的那句话：

向下扎根，向上开花，让我们和孩子们长出属于自己的美丽模样！

感谢大家。

（根据牛宇老师在阿里巴巴公益大会上的演讲整理，经本人审核授权发布）